《為惡?為善?》
We have chains, though no eye beholds them; and we are slaves, though men call us free.
(我們鐐銬在身,雖然沒人見到;我們身為奴隸,雖然人們認為我們自由。)
好不容易回暖的手指不情願地伸出袖口,翻過這頁,嘴中仍模糊得呢喃著方才讀過的字句。
靖雯趴在櫃檯疲累地讀著英文 ,一動也不想動。越趨沉重的眼皮,讓她不得不站起身來活動,努力抵抗睡意。她伸懶腰,打了個呵欠。在此時,眼角瞥見一道火紅的身影,讓她不禁多了幾分戒備。
靖雯在櫃檯後站直了身子,剛才的睏倦像不曾有過,她神采奕奕地露出笑容。
預料中的電子音響起,自動門打開時,刺骨的冷風也趁機灌入,讓室內更加寒冷。一位穿著火辣的女子踏入超商內,細跟高跟鞋敲在地上喀喀響著。抹著煙燻妝的眼巡視了周遭一遍,不滿意地瞇起,最後才將視線轉向靖雯,一臉厭惡。
靖雯只是面帶服務生特有的微笑,簡單說了聲:「歡迎光臨。」
今天……她又會怎樣刁難呢?
靖雯想起第一次上大夜班和女子的初遇, 女子買了兩條菸(二十包),竟要求她每包菸打一張發票!她當時毅然拒絕,好言相勸到厭煩,女子才不甘心地抽走她手中的發票。
事隔幾天後,店長把她叫去訓了一頓,要她向女子道歉。為了薪水著想,她只能陪著笑臉、沒尊嚴的彎腰道歉。她能想像,那時女子的笑有多麼囂張,而惡毒的話還不停從她口中吐出、說的她有多委曲似的,女子甚至當她的面建議店長解聘她!所幸老闆沒照做,僅僅口頭訓誡了幾句。店裡的人都明瞭這位女子有多刁鑽,老闆事後也哈哈苦笑要靖雯忍著,並反覆說著:服務業的定理就是『顧客最大』。
顧客是服務業的上帝?顧客的意見,是服務業改進和提高服務水平的重要依據?還真是可笑的服務業真理……當然,這話她可沒膽量在老闆面前說,她只能唯唯諾諾地點頭應答。
之後,靖雯才從前輩口中得知這名女子是常客,在酒店上班,上班前幾乎都會來這家超商光顧。日後陸續幾次她也備受女子為難、挑小毛病便冷嘲熱諷。
靖雯想告她,卻沒有法律管這、苦無證據可告。 真是難纏的奧客, 靖雯無奈地想。難道要等女子打她巴掌、有明顯傷痕才能告嗎?
「可樂還有菸,老樣子。」女子不客氣地將皮包放在櫃檯上,雙手撐著櫃檯,上身擠壓露出了傲人的胸部曲線。她的眼有意無意地瞥向靖雯的胸,抿唇而笑。「是營養不良嗎?還是超商制服太寬鬆,所以看起來這麼平坦呢?」
面對赤裸裸的言語攻擊,靖雯不怒反笑:「阿姨,很抱歉這裡沒有提供點餐服務,得請您自行拿取了。」其實是想直接叫婆婆的。看那眼角的魚尾紋、無論多濃的妝都無法掩蓋的細斑……她惡意地想著。但這麼叫就顯得太刻意了,終究只能心裡想想。
不過這樣的回覆,確實也達到激怒女子的效果了。
只見女子因那稱呼,瞪大了雙眼。「你叫我阿姨?」撐在櫃檯的身子又更往前些逼近靖雯,冷冷地問著。靖雯仍保持專業性的笑,望著女子不發一語。兩人沉默地盯著彼此,半晌店內陷入死寂。
正當女子要破口大罵時,熟悉的電子音再度響起。伴隨寒風,一名金髮男子踏入店內,打破了這僵局。
見不甚寬敞的店面,走道有些狹小,從門口通往裡面的路就這麼被女子佔去一大半。金髮男子直率的說:「小姐,借過一下。」
明明只是走近、語氣雖稱不上禮貌,但也不至於太差,卻因他身型高大而顯得有壓迫感。女子有些驚懼,但她很快地反應過來讓出通道,訕訕地離開櫃台,到後方的冰箱去挑選飲料,而男子則走向關東煮區,拿起夾子取食。
靖雯稍鬆一口氣。她望向男子,不禁希望他留久一點直到女子離開。高湯霧氣氤氳,因低頭選關東煮,男子幾乎及肩的金髮垂落,露出了祖母綠的耳環,煞是好看。大概是混血兒吧?靖雯心想。那頭金髮不似染成,而是天生的。男子的面容帶點東方的細緻、西方的深邃,既不平板也不會太突出,恰好融合東西雙方優點的五官。
見男子抬起頭來,靖雯連忙低頭。她的視線就這麼落在女子擺放在櫃台的包包上。
名牌的深棕色包包隨意地敞開著,露出了一封信函。暗黑的信封上有著紅色蠟印,看慣白色郵件的靖雯不禁被勾起好奇心。黑色的信封?難道是恐嚇信嗎?她幸災樂禍地想。
信封上是一張卡片。像是被亂塞進包包裡,卡片是反摺打開的,還有一角被折到凹起。
靖雯用眼角偷偷瞥向卡片,正對著她的卡片那面寫著:
實驗進行期間我們將提供免費的吃住,並且由於實驗時間較長,結束後也將給與六位數的研究報酬金。
如果您有興趣想了解詳細,請在以下時間,到以下地點,與我聯絡。
六位數的研究報酬金?靖雯為之心動,但表面上不動聲色。她抬頭望向女子,女子正背對她,將臉湊近玻璃門,看著眾多飲料罐猶豫不決。
該拿嗎?但這樣算偷竊吧?可是女子應該不缺這筆錢?況且她得到報酬也只會拿去亂買名牌啊……
心念一轉,還沒來得及做判斷,手已迅速地抽起卡片,放入櫃台抽屜中收好。靖雯抬頭的瞬間,正好對上了金髮男子的目光,琥珀色的明亮眼瞳直盯著她,她讀不懂那雙眼裡的思緒。
不會吧?被他看到了嗎?看男子靠近,靖雯緊張地握緊拳頭,不知如何是好。怎麼辦?該怎麼回覆?說這是自己的包包嗎?但女子就在這,很快就穿幫吧?再說,哪有員工的東西會放在櫃台上?她著急地想著應對方式,卻只是讓自己更慌亂無措。
然而,男子只是沉默地將關東煮放置在櫃台。這是要結帳的意思……靖雯明瞭。她打開塑膠蓋,匆匆檢視一下便蓋回,機械式地邊敲著收銀機邊報價錢。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著,指梢的冰冷並非因為天寒,而是因害怕而微微顫抖。
男子最終仍是什麼也沒說。一手拿著關東煮,一手插著口袋,他轉身走出了超商。
直到女子不耐煩地將飲料罐大力敲在櫃台,要靖雯結帳。靖雯才回過神來,幫女子打好發票。女子一如過往,在她耳畔叫囂著,但她卻恍若無聞,一直回想著方才和男子四目相交的那刻。
那一刻的心悸,不是因為害羞,而是因為害怕──害怕自己被貼上犯罪的標籤。
恍恍惚惚,連女子何時離開也未曾發覺。靖雯扶著櫃檯,感到呼吸困難,好一陣子才平復下來。既內疚又開心……複雜的心情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是何種情緒。儘管現在只剩她一人在店內,她仍小心翼翼地以不明顯的動作從抽屜裡抽出卡片,收進自己的皮包中。
靖雯坐回椅子上,繼續背誦著明日要考的英文句子。她在望見其中一句時愣住,爾後苦笑。
Avarice is the root of all evils.
(貪婪是萬惡之源)
但,這不是貪婪,更不是罪惡……她只是為了生存做出抉擇。